(For those who cannot read Chinese, here is the English link. https://redredlove.com/2007/11/14/the-skin-never-replaceable )

当蝴蝶煽动着漂亮的翅膀,到处炫耀着它的美丽的时候,它是如此得意自己终于摆脱了
那层让它羞于见人的丑陋的皮。虽然那曾是孕育了它的家,可现在它还是大大地舒了
一口气,“蜕皮,真好!”。

我在想,如果说,动物或昆虫蜕皮是为了适应周围环境而做出的本能的反应,那么作为少数民族的我的同胞,为了融入主流社会和主流文化,是否也在本能地选择着这种蜕皮的过程呢? 而且,与那些一生只蜕一次皮的动物或昆虫不同,随着所融入的社会和文化的变化,我们的皮会一层接一层地蜕去?

乍一想,好像这种过程也是理所当然的。生活在一种新的语言文化环境,你的生存的本能会让你选择能最快地适应这个环境的途径,于是,我们可能,甚至有时是故意地抛开自己的语言和文化,好让自己被接受,让自己的声音被听见。

我们的皮最初在中国蜕去。当生活在中国的朝鲜族父母越来越意识到,自己的孩子将不同于父辈,需要冲出相对狭小的朝鲜族的生活圈,而面临大中国的汉文化的潮流的洗礼。于是,他们开始逐渐地把孩子送往汉族学校,甚至有些是从中途转学去的。如果说,过去是因为朝鲜族学校有限才不得已而为之,那么现在则分明是有意识的选择了。由于汉文化的大环境,一部分朝鲜族的皮被汉文化和汉语取代了。

我们的皮又在韩国蜕了一层。对在韩国的中国的朝鲜族来说,也许碰到的第一个体会就是自己的朝鲜语如同一个标签,只要一张口,就暴露出了自己的中国出身。这本来也无可非议,因为韩国人也都有各种地方方言的。可问题是,作为中国的少数民族之一的朝鲜族本以为回到了自己的母国,见到的都是自己的同胞,没想到在韩国我们还是一个少数民族 ,一个仍然无法被接受,有时甚至还被主流社会排挤的弱势群体。而这种来自同胞的欺负有时更难以忍受,因为我们连申诉、抱怨的可能都没有了,怕他人笑话我们是同宗相弃。就好像你跟别人打架,还有可能让周围所有的人帮你评理,可是如果你是兄弟俩打起来了,无论是有理的,还是理亏的,都只会拼命地把它掩盖起来。 于是,有好多人改了口音,把自己的标签撕掉,换上韩国的腔调,有人变得不伦不类,被“自己人”和“别人”都嫌弃,也有人惟妙惟肖,并像蝴蝶展示自己的翅膀一样洋洋自得。这是无奈的选择。

我们的皮又在世界各地蜕了一层。美国,日本,德国,南非,阿根廷,我们的足迹遍天下,我们的皮却变得越来越单薄。在这些地方蜕皮已成了生存的需要,可这层皮蜕得最辛苦,最可怜。因为我们在这些地方,当无论是中国文化,还是韩国文化,都退居少数民族的行列时,相比之下朝鲜族更是微乎其微的群体了。当我们毅然决然地要蜕去我们的老皮的时候,却发现新皮还远没有形成。无论是中国的皮,还是韩国的皮,还是美国、日本等等的皮。于是,我们鲜活的肉体裸露在赤日下,那脆弱的神经在瑟瑟地发抖。 如果说,在中国我们还可以选择是不是要蜕皮,在韩国我们还可以争取保留我们的皮,那么在其他国家的我们只能忍受这种没有皮的日子了。

难道我们朝鲜族的皮就只能被蜕掉吗? 我们真想蜕掉我们的皮吗? 我们的皮真能蜕掉吗? 这个过程真的像脱下死皮,换上新皮那么的简单吗? 而即使我们成功地换上了皮,我们真能像蝴蝶一样,为自己美丽的翅膀欢呼雀跃,对蜕去的躯壳不屑一顾吗?

至少我不能。

我蜕下朝鲜语的壳,换上了汉语的翅膀;我又换下汉语的翅膀,换上了英语的机翼。我周围的中国人曾忘记了我是朝鲜族,有些人搞不清我到底是中国人,还是韩国人,在进入美国的海关时我需要长篇的英文说明为什么我是中国人,可又说自己是朝鲜人。可无论在哪里,我都真切地感受得到我的朝鲜语的皮肤的存在,它无时无刻不紧紧地贴在我的肉体上,撕不开,扯不下。 我想我并没有蜕下朝鲜族的皮肤,而是在这层皮外又长出了一层适应外部生活环境的皮肤,这两层皮肤相互粘贴在一起,已分不出彼此。如果说汉语是我的外衣,那么朝鲜语就是那衣服的里子,脱掉外衣也就同时脱掉了里子。

在美国众多的移民家庭里,那些在双语甚至多语的背景下成长的孩子也不可能蜕下母语的皮,换上英语的皮肤,而是在母语的皮肤上又长出了新的一层能够适应生活环境的皮肤。露在外面的英语的皮肤使人们忘记了他深藏着的那层母语的皮,可是他自己知道那层皮每时每刻都长在那里。

朝鲜语仍然是我的母语,我不可能舍弃,也无法舍弃的母语和文化。当我学会了英语,日语,当我在课堂上娴熟地举着汉语、朝鲜语、日语和英语的例子时,大家异样的眼光让我以我的多层皮肤感到自豪。也让我更清楚地了解到,无论是哪层皮肤,都是深深嵌在我肉体上的永远无法蜕去的皮。